我这是在哪里？

        李唯艰难地撑起身体，四处张望。

        身体居然已经不再赤裸，而是似曾相识的衬衣和长裙，脚下那一双白色吊带丝袜还是紧紧地包裹着双腿，似乎连诅咒装备都已不在自己身上。

        稍稍显露出疑惑后，她终于站起来，身边这灰蒙蒙的场景也让她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那是李唯第一次使用虚拟设备进入游戏时的场景，那时……她没有顺利登入游戏，而是进入了灰色的空间。

        现在，眼前正是那个隐约存在于李唯记忆中的“灰色空间”。

        举目四望，果然还是像上次那样空无一物。除了那边小小的身影……李唯屏住呼吸，将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模糊人影上。

        卡洛琳？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心中怀着疑问，李唯试探性地探出一小步，随之加快步伐，从小步走变为奔跑，最终在那娇小的身躯旁边停下。

        卡洛琳……自从大灾变以来，李唯就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仿佛卡洛琳彻底不存在于游戏世界一样。

        然而，尽管心中有无数想要说出的事情，李唯也只能僵硬地张张嘴，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半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娇小少女。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李唯紧张地伸出手，她有一种预感——长久一来困扰着自己的问题或许就会得到解答……

        “卡洛琳？你……为什么……”

        听到呼唤的卡洛琳缓缓睁开眼，依然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仿佛还没弄清楚情况。

        看到李唯焦急的表情，卡洛琳才一点点地恢复神智。

        心急之下，李唯抓住她的肩膀急火火地摇晃起来。

        卡洛琳的情况……有点像长时间保持在“无信息状态”的呆滞反应。

        李唯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用肢体上的刺激强行让她清醒过来，没想到效果还算不错。

        卡洛琳的双眼终于完全睁开，稍微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唯……”

        那是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她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对于她这样的女孩来说，孤身一人在灰色空间中游荡，恐怕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卡洛琳，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哦。”

        李唯一头雾水。按照自己的推测，既然在登陆游戏的过程中会来到这里，应该也是属于游戏世界的一部分？但卡洛琳的宣言不禁让她微微一滞。

        “什么？我，不太清楚……”

        卡洛琳微微一笑，空灵而飘渺的话语逐渐飘入李唯的耳朵：

        “虚拟现实设备是带有自动保护装置的，如果玩家在某个时间段频繁地‘死亡’，产生的精神压力可能对大脑造成一些未知的负面影响。于是，设备内部带有断路装置，可以让频繁死去的玩家暂时无法登陆游戏，迫使他们下线休息。”

        咦？

        MVE-26还有这种安全装置吗？

        李唯自认为是精通游戏设备的硬核玩家，但她从来没有在什么外包装、说明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描述。

        或许是厂商故意把这个功能隐藏了吧？

        真的写出来的话，说不定会有一众玩家因为好奇而去频繁自杀，来体验安全断路的感受，万一真的搞出什么大脑的问题可就麻烦了……

        毕竟，完全沉浸式的虚拟现实体验还是太过于“超前”了。

        在这个时代，市面上根本不存在MVE-26的同类产品，至于那种VR眼睛、手机盒子之类的体验太差，又无从比较。

        不过……李唯的记忆中还存在着“大灾变”之类的事情。

        如果说，包含在自己在内的玩家，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脱离游戏，那么现在这个地方又是哪里？

        “等等……卡洛琳？你知道关于‘游戏’的事情了？呃，我是说……”

        “我全都知道哦，你们所说的大灾变也很清楚，包括我曾经误解的东西，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李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一品味着她现在知道的信息。

        很久以前，卡洛琳在问到“游戏”的事情时，似乎完全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世界就在某个游戏中。

        曲梨曾经在什么地方说过，“主机”是通过“人类的大脑”来运行的。

        哪怕是在虚拟与现实中的夹缝——灰色空间——中，卡洛琳也只能孤独地守在这里。

        ……

        李唯无言地站在卡洛琳面前。想清楚这些，她反倒不再像之前那样着急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坐在卡洛琳身边。

        “呐，卡洛琳，可以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吗？”

        “我应该从什么开始呢？”

        “最初的地方。我不想错过任何一点。”

        卡洛琳轻轻笑着，面对这位许久未曾见面的旧友，她却丝毫感受不到隔阂。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对我感兴趣。”

        “唔……这个，当然啦！我，我都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还不清楚你的过往呢……”

        随着幼女的缓缓叙述，以下，就是李唯所了解到的，名为卡洛琳的少女的人生经历。

        “我记得……我是一个病人。”

        “疾病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从症状来看只是身体无法活动而已。然而，哪怕是小拇指微微动弹一下，哪怕是简单的睁眼、闭眼……都做不到。意识依然存在着，但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种感觉……很难受。”

        “意识困在头脑之中，躯体已经成为枷锁。但是后来，连意识也难以存留。就像用进废退那样，如果身体已经无法再被意识所驱动，大脑便不会再努力运转。长期下去，人也变得无神、呆滞。”

        “爸爸他清楚我的状况，如果再这样下去，连仅有的思考能力也会退化。于是，他拼尽全力去想办法保持我的思考能力、恢复身体的运动能力。后来有一天，那时是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之后……他问我：‘卡洛琳，你喜欢游戏吗？’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问，只是从他略微兴奋的眼神中察觉到希望。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再次醒来就是在这个‘灰色空间’的事情了。”

        “至少在这里，我可以借助灰色空间的力量和外界交流，对于我这样口不能言、身不由己的病人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慰藉。具体的技术我并不清楚，只是爸爸说着什么‘脑机接口’‘虚拟现实’之类的词，显露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自从我生病以来还从来没见到爸爸脸上露出那种笑容，就算这一切只是发生在虚拟的空间中的幻象，我也觉得很开心。”

        “灰色空间也并非一成不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奇怪的中世纪风格的世界开始在这片灰色空间中生成。森林、河流、城镇……看上去符合世界观的东西也逐一出现。很奇妙，对于百无聊赖的我来说，看着这个世界向不同的方向发展也算作不错的消遣。后来，不断变得多姿多彩的世界居然出现了‘人’，并非不具备智慧的幻影，而是真正存在自身意志的某种生物。他们在这个世界冒险，与怪物战斗、搜集材料、建造新奇的建筑物。世界在他们手中缓缓发展，越来越有趣……直到‘大灾变’的那一天。”

        “我……‘脱离’了那个世界，虽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人们惊慌失措，尝试着各种方法想要退出登陆，但无济于事。至于我自己，只能在这片空无一物的灰色空间中孤独地存在着，无法离开，无法深入；像隔着一层玻璃一样，徒劳地看着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不断挣扎……”

        “感觉很怪异吧？不过，这就是我——一名被困在灰色空间的女孩——的自白。”

        李唯静静地坐在灰色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她早已在游戏中的世界探寻已久，但是当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时，李唯才察觉到发自内心的茫然与无措。

        什么虚拟现实啊，什么程序错误啊，这就是她所期待的现实吗？

        结果，这一切全部都是由这名少女引发的……曾经苦苦追求的谜题却唾手可得，落差感一时令李唯无所适从。

        “卡洛琳……我，我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

        李唯向后一仰，无力地倒在地上。

        设想一下，如果是自己被困在这个一无所有的灰色空间中，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或者说，我可以做到什么呢？

        李唯的脸上泛起一阵苦涩，对于卡洛琳来说，她已经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件，就算想要安慰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能说出口的东西……

        “抱歉，我不该问你这些事的……”

        “没有必要道歉哦。毕竟，让你们这些普通玩家困在游戏世界中，有我不少的责任吧。不过现在我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

        根据卡洛琳的说法，因为多次死亡而暂时登出的状态只会持续一段时间，因此李唯很快就会自动回到原来的世界。

        知道了这一点，李唯便放心地和卡洛琳闲聊着。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中的bug越来越奇怪，我甚至还在黄金城看到过偷窃和穿模的bug呢……”

        “咦？那种bug……应该是很严重的错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游戏中才对！”

        看到卡洛琳那副急切的表情，李唯无言地笑了笑，继续解释着：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啦。不过，那个有偷窃能力的人好像是对触碰到的玩家起效，只要身体接触的对象，都有能力操作对方的背包。而那个穿模的就是黄金城目前的老大，那个叫做赞恩的法师，据说他拥有穿透游戏中的障碍物的能力，我也只亲眼看到过一次，根本搞不清什么原理呢……”

        两名少女仰卧在无边无际的灰色空间中，正上方却不是灰蒙蒙的苍穹，而是在纯黑背景下闪着点点光亮的星空。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空间，甚至让李唯有种置身于时间之外、整个世界都停止的错觉。

        在这广阔而寂静的灰色空间中，只有两个少女的交谈声隐约响起。

        “啊啊，那个叫做赞恩的法师，一说到他就觉得生气。那家伙不知道和孤炎日会长发生了什么，把整个黄金城搞得乱成一片，最后还让我背锅，弄得我好惨……”

        短暂的沉默后，卡洛琳以虫鸣一般的音量低声说道：

        “总感觉很抱歉……毕竟，所有人都困在虚拟世界都是我的责任，而且还让你承受这么多痛苦……”

        眼看着卡洛琳的情绪低落下去，李唯在心中急切地搜寻着安慰的方法。

        “卡洛琳，你没有必要为此而自责。相比于一个身处虚拟空间的少女，恐怕那些写出漏洞百出程序的那些半吊子程序员更需要反省吧？”

        “或许，事情真的是这样的……但是我造成了如此庞大的混乱，这也是事实。”

        呜呜……卡洛琳的样子越来越消沉，还是把话题转向别的地方吧。

        说起来，玩家们最为关心的应该就是如何登出游戏了。

        进入到灰色空间之后，脑内接受的信息太多，李唯竟然一时忘记自己长久以来的目标。

        或许卡洛琳应该知道更多的信息，从她那里打探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但是，李唯心中莫名抗拒着这样做。

        如果这样做……我是不是在利用她呢？

        卡洛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属于受害者啊。

        沉默良久，卡洛琳才稍稍抬起头，犹豫地说着：

        “唯，这个时候再拜托你，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个世界发生了我预料之外的变化。你之前所说的那些‘bug’，恐怕就是源自于此。我无法脱离这一片灰色空间，所以……希望你能替我调查那些东西……”

        卡洛琳一直拥有着类似于“管理员权限”的能力，连她都不清楚的地方，说不定蕴藏着游戏内部的某些秘密……也许吧？

        但是现在应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游戏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如果出现潜在的突破口，去调查一下也很有必要。所以，请务必交给我去做！”

        李唯带着惊人的气势说道，甚至让卡洛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依照本能继续喃喃自语：

        “呃，那些已经不能算bug了……毕竟我对整个世界中不符合原本设定的元素都很敏感。那些‘偷窃’‘穿模’的异常现象不像是正常程序可以造成的，而是带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只能近距离地去那几个人的身边观察……”

        要去他们身边吗？不过李唯并不觉得近距离观察，就能搞明白赞恩从地下钻出来的门道。

        “唯，你知道大灾变以来，玩家们自发形成的几个聚集点吗？”

        “这个我知道。应该只有自由联盟、黄金城、圣域这三个可以算得上，这对于我们普通玩家具有更多的意义。”

        “唔……你所说的几个联盟，恐怕……都有着奇怪的领导人。”

        “奇怪吗？还好吧，如果可以在游戏世界中成为某个区域的老大，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超越凡人的地方吧？”

        的确，游戏中的公会、战队往往需要一个组织力强大的领头人。这样一看，哪怕是游戏中的一官半职也能稍微证明他们的领导能力。

        “不是那个奇怪啦！他们恐怕都具有某些特殊的能力。呃……从那个角度考虑也没问题，如果不是拥有过人之处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当上老大。”

        奇怪的能力吗？

        李唯仔细回忆着。

        她曾经亲身体会过赞恩穿透模型的能力，的确很诡异，不清楚他怎样做到的……至于自由联盟的黑狱，她只在逃往黄金城的那次遇上过，根本没看出什么厉害的嘛，最多就是个眼神死板、一脸冷漠的大叔；而另外的“圣域”，李唯还从来没有接触过。

        “就是这个，他们所拥有的能力，或许……就是阻碍玩家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点。”

        “什么！？”

        李唯吓了一跳。

        自从知晓了“2038问题”以来，她一直认为是外部的计算机设备故障导致所有人被锁死在游戏世界中，但是现在，卡洛琳却将一个她从来没有仔细品味的思路摆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是他们？或者说，有什么证据可以支持这一点吗？”

        “其实……我只是感觉‘不对劲’，可能无法当作证据。但是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感受……”

        卡洛琳作为整个游戏世界的“主宰”，具有超出普通玩家的权限，但是这一切也止步于大灾变的那一天。

        李唯在内心中暗自揣测着。

        至少在大灾变之前，她是不是也用这种模糊、暧昧的方式与外界联络的呢？

        她不敢确定，但如果在卡洛琳专属的这个世界中，或许……她的直觉还是拥有可信度的？

        “看样子，你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李唯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闪着点点的彩色光点，与此同时，身轻如燕的感觉也从四肢传来。

        果然，没办法在灰色空间停留太久啊，是时候回到那个肮脏的黄金城中了。

        不过，能够了解到“世界”的本源，李唯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请放心，我一定会仔细调查那几个家伙的！”

        似乎是为了让卡洛琳开心一点，李唯转过身，对着她用力挥挥拳头，而卡洛琳只是报以微笑：

        “唯，回去之后，请你……试着使用‘错误代码’来消除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拜托了……”

        没等李唯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灰色空间已经从眼前消失，熟悉的眩晕感、昏沉感充满大脑。

        李唯抬起头四处张望，自己已经置身于冰冷昏暗的牢房中。

        说到底，那个“错误代码”究竟是什么？

        卡洛琳的最后一句话没有经过充分的解释，李唯也是一头雾水。

        错误代码？

        既然要用这个消除掉别的什么东西，应该是某种武器吧？

        但是李唯仔细查看过物品栏，依然和前几天一样，空荡荡的。

        如果不是武器，那么可能是某种攻击技能吧？反复翻找之后，终于，李唯在“特殊能力”那一栏中找到了名为错误代码的新技能：

        名称：错误代码

        详情：使用本技能杀死带有特殊错误的玩家之后，即可刷新他们的人物状态，从而恢复普通玩家的身份。

        备注：将这个世界的异常之处修正——这就是持有此技能之人的使命。